鄉土小說選—異 客(2)
琴妹走後她倆才從天上飛的談到地下鑽的。隔了些時候琴妹端來了點心,是一盤白切鴨肉、一碗精肉鹹菜湯;一小盤醬瓜,還有一大碗米飯及兩瓶糯米酒,樂得阿亮嫂狼吞虎嚥,不到一會兒工夫便通通給吃光了,那糯米酒香噴噴的,一滴也未剩下,胃口是那麼的好,有點醉醺醺的樣子。她不斷滴咕著:
「阿海叔母,妳叫我吃我就吃,妳叫我飲我就飲,我不客氣,通通給吃光飲光了!我就是這個性子,不吃個痛快,不飲個痛快不罷休哩!」
「這才好哩,妳身體才會棒得叫人羨慕吶!」
揩了揩嘴,她說要躺下去,阿海叔母也樂得讓她睡些時候,自己也好到外邊透透風。可是只三數分鐘,阿亮嫂忽然又把那細小的乾癟眼睛睜開來,夢囈般數說起來:
「唉,痛快極了,吃了白切鴨肉,又吃了豬肉湯,吃了上等醬瓜,又吃了噴香的白米飯,還吃了頂酸的糯米酒,通通都是頂喜歡吃的。年輕時候就是夢想能做到吃這些東西的身份,唉呀,就是越想越吃不到……」
「妳醉了不睡覺,在講些什麼呀?」阿海叔母十分不耐煩。她陪著她坐在床緣上。
「阿海叔母,我說呀,年輕時候多快活,妳還記得嗎?採春茶的時候,在香心堂的後面山洞,喂,阿木頭還在不在,那死夭壽子?」
提到那香心堂後面的山洞和阿木頭,阿海叔母的臉色陡地變了,心房也突突跳個不停。她蹙著眉頭,極力掩飾著內心的困窘,低沉的說:
「人都死掉啦,妳還提他幹嘛!」
「我說呀,他真夭壽,他把我玩了不算數,把妳也弄上了,人家的婆娘嘛,他說味道特別的好,一天沒勾上一個不死心,最後他還是成功啦,哈!」
「嗨喲,阿亮嫂,這話也講得的嗎?」
「是啊,這話怎麼講得的,二十幾年來,我一句話都不會洩漏過呀,就說現在,我也不敢在別人面前亂講呀!」
「阿亮嫂,我們應該忘掉它忘掉它!切切要忘掉它!妳想,今天我們不比從前了,我們有一大群孩子、孫子,在社會裏也有點名氣,有點地位,怎麼還可提起以前的事情呢!」
「對啊,妳有一大群子孫,社會裏有名望,可是我呢,只有一個親骨肉,阿良仔,那也為了私生子的關係,送給人家,母子不相認,說到家境,嗨,乞丐都不如啊!」
「那妳也不能怪怨人家嘛。」
「誰敢怪怨人家呀,都是自己命運不好!」
「阿亮嫂,唉,從前我們是好朋友,現在我們的處境也各自不同啦,我想妳還是趁早離開這裏吧。我也不留妳啦!」
阿海叔母越來越著急了,她急忙忙掏出了錀匙打開抽屜,拿了五十元交給阿亮嫂,哀求似的說:
「阿亮嫂,我求求妳,這表示一點意思,妳拿去買點心吃吧!」
阿亮嫂看是五張鈔票,不屑的丟下床底下去,露出鄙夷的神色道:「哼,妳是不是要我到街上買繩子吊頸脖子?我才不願意死吶。妳怕我做什麼,今天妳有的錢有的是勢力,怕我這個乞丐婆做什麼?只是想起來真好笑,妳從那山洞出來,不早也不晚,恰恰十個月,阿財出世了,阿財,到底是誰的種子呢?哈,到底是誰的種子呢?」
阿海叔母的胸肺都快要爆炸了,她又氣又惱,卻也無可奈何的撿起地面上的鈔票,躊躇了一會,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拿起一半疊,是五百元,塞給阿亮嫂:
「妳什麼都不要講,喏,這一疊給妳吧,妳給我站起來吧。」
阿亮嫂接過來,在眼前幌了幾下,稍稍露出微笑,但仍貪不饜足的:
「五百元,兩擔谷,可以吃一個月,一個月以後呢,只好再回來要嘍!」
「妳妳……」
「還是免了好,今天的阿海叔母那譨比得平常人呢?有賺錢,算盤精,丟了點錢,心疼半輩子,唔,還是讓我到大廳上跟人家聊聊天去吧。」
「阿亮嫂,求求妳,求求妳,妳也不妨講出來嘛,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遵辦……。」
阿亮嫂可異常鎮靜,胸有成竹的:「這一疊假如是一百元大鈔,那就差不多啦,五千元,兩車 ( 兩千斤 ) 谷子,一年的火食,會很難嗎?我的阿海叔母不會計較這麼一點點錢的。」
「好好,阿亮嫂,我手頭恰好有,是明天討媳婦用的,現在也顧不了這許多了,算是從前欠妳的現在還妳就是啦!」
「這就對啦,哈!」
都是些十元的,有好厚一疊,用報紙包好,口袋裏裝不下,只好拿在手裏,就這樣,阿亮嫂笑瞇瞇的踱出房門去了,阿海叔母還大聲叫了琴妹幾聲,要她送一程子,只聽阿亮嫂笑呵呵的說道:
「我說嘛,會賺錢的到底與人不同,又有度量,我看阿海叔母會吃到百二歲咧,哈。」
阿海叔母倒在床上,無端的失掉一筆鉅款使他痛心如絞,但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也使她大大放下了心,像虛脫的病人一樣,她竟昏昏沉沉的走入夢鄉去了。
不知隔了多久,客廳裏邊的吵鬧聲把她吵醒了,是不是那不祥的女人又回來啦?她的心又亂跳幾陣子,這下她再也呆不下去了,急急忙忙走向客廳去,只見阿良仔 —— 這燒沫工人比手劃腳口沬四濺的嚷個不休。
「是什麼事情?」阿海叔母故做鎮靜。
「是一個老婦人家,我在砍樹,老遠看見她從這個家出來,走到斷崖上,她竟跌下斷崖下面去了!呼呼,我想是妳們的親戚,所以跑來報告……」
阿良仔的話剛完,人們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
「那一定是阿亮嫂!」
「剛從這裏出去的嘛!」
「她喝醉啦!」
「斷崖那麼高一定跌死啦!」
阿海叔母知道大慨了,她的心驟然平穩了許多,她坐在藤椅上面詢問阿良仔:
「你有沒有下去看?」
「我下去看過哩,口吐了一灘紅血,咳,可怕極啦!」
「你想她已經完了嗎?」
「完了!完了!四五丈高,沒死才怪吶!」
「呃,對了,還有好幾疊鈔票,散了滿地!……」
聽到鈔票,人們轟的鬧起了來,片刻後阿海叔母才問道:「是五千元?」
「我不曉得,我沒有算!」
「好,我知道了!」阿海叔母似有所決心的嚴肅的對著阿良仔。他就是阿亮嫂的私生子,唯一的親骨肉。阿海叔母說:
「我有一個主意,阿良仔,那阿亮嫂我是認識的,是我從前的好朋友,現在孤苦伶仃,怪可憐可的。那幾千元是她的積蓄,她該有那筆錢的,可惜她竟墜崖死去了。我們當然得報告警察去,我會跟他們商量,要把那幾千元交給你,你要買一口薄薄的棺材,給她埋葬,還要簡簡單單的做一場法事,如有錢剩下你留著就是了。而今以後,你要服待那個香爐,好好的,就好像真的母親似的,好嗎,阿良仔?」
「我會這麼辦的,只要阿海叔母吩咐,就算我那行方不明的生母死掉就是了!」
阿良出去了,家人們也一窩蜂的衝出去,卻給阿海叔母喝住了,她說:
「我們家正在辦喜事,不要去觸霉頭啦。唉,讓我們早早忘記這件事吧!」
山是柔順的,但有時候會表現的非常殘酷,尤其當你懦弱、自卑、缺乏朝氣時,她特別喜歡伸出一隻腳,把你猛然絆倒。
但山畢竟是深藏的,當這一切過去以後,她仍會恢復本來面目:嚴肅、寬肅,她包涵一切、融和一切……
想到那兇狠但可憐的老女伴,阿海叔母的眼淚禁不住一連串的滾落下來。
現代畜殖第十五卷( 70年 1 ~ 6月 )、70年1月號 ( 118 ~ 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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