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小說選—餘 輝(3)

 

        阿水伯本來是健壯如牛的,但自從受了那一場打擊以後,健康大受影響,背部動不動就發疼,工作時間也不能夠抵久,還帶了點喘息病。

        阿水伯暈厥,掉在河裏,河水使他清醒,這時他倏忽想起廿年前給抬到辦公室裏去潑水的情形。回憶應該是使他痛苦的,但他不,只因他親眼看到有田部長及米澤先生那一班人狼狽的撤出了這個城鎮,還我安樂,接著而來的是真正的王師 —— 祖國的軍隊及官民們!

        阿水伯是清醒的,雖然他成了落湯雞,但無論如何他已沒有氣力再工作下去了。他喘著氣,駝著背,一步高一步低的回到屋裏來。

        使他更傷心的不是這一椿小意外而是合妹的態度。阿球頭也跟著回來,只好找合妹做搭擋繼續其未完的工作。這時合妹卻大發雌威,狠狠的回答她的丈夫說:

        「天旱,落什麼秧!」

        「現在天旱,到時未必天旱嘛!」阿球頭低聲下氣。

        「災難嘛,有什麼法度,你不受旱災也逃不過別的災厄啊!」

        「唉唉,就算妳有理,我們也盡我們的力量吶!」

        阿水伯也忍著痛苦,加入阿球頭的陣容:「阿球頭說得對,我們得盡我們的力量,想法子落秧,現在只好麻煩妳啦,我這個老貨子不中用啦,唉唉。」

        合妹瞪了他一眼,一聲不響的走了,跟著阿球頭踏龍骨車去,她挺著大肚子,是不太適合這種操勞的,但是有什麼法子呢,事情又來得這麼突然?阿球頭他媽從前還不是這樣子勞勞碌碌到臨盆甚至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樣好不容易播了秧,一夜無事,只是合妹像發怒的飯匙槍 ( 毒蛇名 ) 鼓著腮,一句話不說,到了第二天清晨,說要回娘家去,就這樣一去不返;光陰似箭,到今天已經足有三個月光景了。

        合妹走了之後,他父子曾設法找了個遍,但親家不合作,實在也奈何她不得,只好認了命。旱情呢?似有越來越嚴的趨勢,照阿水伯的老經驗,如果不趁早設法補救這一冬 ( 期 ) 恐怕要虛渡過去了。

        「到時候真個不落雨,我們也要蒔田麼?」

        「當然要!當流要!」

        阿水伯生病,精神頹喪,但有關農作的事情,還要很堅決的回答阿球頭的問話。他繼續說道:「從前田不是我們的,我們辛苦耕作,增產幾擔穀,頭家照樣也來一個升幾擔租,還要應付官廳的納糧,那樣的時代,我們也盡力去做,現在呢?田已經放領了,是自己的了,政府也是自己的,納糧繳稅合情合理,假使完全沒有水源,沒辦法可想,可是我們有呀,有那樣好那樣近的水源呀,怎可不想法子去作田呀!」

        「那麼,我們只好雇幾個強壯工人來車水了!」

        「嗯,這當然是個辦法。」

        阿水伯含糊的答著,但他心理覺得這實在不是辦法,主要的是如今工廠林立,工人難找,工資也昂貴,恐怕不划算。何況阿球頭本身夠忙,燒飯洗衣,餵雞餵鴨,無片刻閒暇。

        逐漸的,阿水伯的腦子裏孕育一種新的辦法,這也許需要較多錢,且是一勞永逸,還有很多的方便。他很早就想有一個清秀的小童為他舉火炬,一個壯健的小伙子為他汲水井以及一個豔麗的雅旦為他唱山歌。如果真的實現這個計劃他恐怕需花五千元以上的款子。

        五千元不是一筆小數目,於是他心裏盤算著沒有沒這筆款子。在農會裏他有兩種儲蓄,一種是甲種 ——定期的,一種是乙種 ——不定期的。他把單據和儲蓄簿都拿出來算算,結果出乎意料的,光是這些已足夠應付目前的需要。何況他飽滿的谷倉和委託在米谷商人的谷子也不少。他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有這般的餘裕,因為一年前他剛花了兩三萬元討了房媳婦哩!

        不過他終算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他平日辛勤節儉,一點一滴的儲蓄下來的結果。但是細細想來,這也不能算是完全答對,因為辛勤節儉是他與生俱來的習慣,可是十幾年前或日制時代,他為什麼又是那樣的貧窮呢?貧窮像是他或他的伙伴們的影子,經常尾隨著他們!

        最後他開心的笑起來了,嘿,這還不是實行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政策的結果麼?對啦,一點兒不錯,自從民國三十七年,跟地主更換了三七五租約書以後,他和他的伙伴們漸漸的富裕起來了。唉,他們本來只配在泥濘裏爬行的,可是今天他們卻能夠在康莊大道上昂首邁進而毫無顧忌了!他們也是人,好像從前過的都不是人的生活似的。

        今天他既然有餘裕添加傢俱或所想要的東西,那麼平日的「三願」也該附諸實施了,因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啊!他催促著還在猶豫不定的阿球頭前往電力公司去申請,並且請他們用特別快車的方式接通了電燈,約一百公尺長,光是外線他就花了約三千元的款子,等這能「舉火炬的清秀童子」到來之時,他的半馬力的「新三東牌」的抽水馬達也買好了,他們把它搬到林投潭去試試,果然,只要一按開關,它會毫無埋怨的為他做「汲水」的工作。至於那夢寐以求的「豔麗雅旦」更是一招即至,她的大嗓子著實給他們家帶來奇妙的樂趣。

        今春,阿水伯的家有不少變異,也有很大的挫折,阿水伯本身更是纏綿病褟,抑鬱寡歡;但是驚濤駭浪總有平靜的一日,而平靜卻又來得如此唐突,令人反而生出一種暈眩的感覺。

        的確,在巨浪當中突然來臨的平靜,反而使人暈眩。當阿水伯用顫抖的手抱著小孩子誇出屋外的時候,他確實有過這種奇特的感覺。「牛車順」亦步亦趨的跟蹤他,用那吊兒郎當式的粗嗓子唱著梁山伯祝英台。

        在稻田當中間,阿水伯蹲下去了,最後乾脆坐在長滿青草的田畦上,雙腳放下稻禾間。田土是濕潤的,但不泥濘,他們的人工灌溉做得恰到好處。

        阿水伯逗弄著小孩子,想讓他瞧瞧這眼前茂盛的禾本科植物,也讓他聽聽裁培這些作物的辛苦經驗,可是,咳,該從何處談起呢?

        片刻,阿水伯又聽到吵雜的活潑的一群小伙的聲音。那是剛才他在睡夢中聽到的,現在他不僅聽到他們的聲音,而且還看見他們的影子;約有十個人,有些赤膊裸足的,有些是白衣長褲,有說有笑的走向西邊的山崗去。那裏有一條巨大的紅土堆蜿蜒的連結著山崗和田野,好像它從天際的一端開始,又繞到另一端天際去似的無盡無止。

        阿水伯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這才確確實實明白過來了,那是石門大圳的支渠,當他呻吟床褥間,它已經很迅速的給開通了。那些年青人用他們無比結實的力量與堅決的意志,克服不少困難完成它,而他們卻住在山崗上臨時紮成的韋棚裏,食不成食,睡不成睡,讓豐碩的果實給別人採擷。

        黃昏無限燦爛。是誰把失望譬喻黃昏的?黃昏連結著白日和夜晚,而夜晚則是美麗的明日的開始。那是珍珠項圈的一部份,當你以為摸到霉運的珠子之時,實際上你已輪到幸運的珠子;它像水之往下流,日之從東昇一般,會很輕易的發展在你的眼前。

        「喂,阿爸,快回來喲,可以吃飯嘍,光明怕太涼哩!」

        竹林的缺口裏,阿球頭和合妹併排站著,大聲的喊叫著阿水伯。哦,對嘍,阿水伯,你也真該回去了,家裏有美味的雞酒,哦,比雞酒更美好的東西在等著你哩!

 

現代畜殖第十四集( 69年 7 ~ 12月 )、69年11月號 ( 128 ~ 1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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