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小說選—餘 輝(2)
天公生的儀式倒很簡單,它夾在春節與元宵節之間,實在也不能太耗費,殺一隻雄雞加上甜餅果品一類來拜拜天公,祈求平安無事,雄雞也照例要留到元宵節時才吃。
今年的節氣較晚,四月又是潤月,往年要在春節前就下種的,今年延遲了兩三個星期,等到天公生那天才做。這樣晚才下種,另一個主要原因是乾旱,田裏沒有水,根本無法翻耕,稻種在年初二就開始催芽了,經過一番消毒、浸種、複蓋保溫等手續,那白白的芽已經長了五六公分長,實在也不能夠再遲延了。但是水呢,沒有水是無法下種的呀!
這時候的溪流真像針線一般的細小,無法引進來,至於下游倒有一個小潭,大家稱它為「林投潭」,水量相當可觀,如用人工車水,還是有點兒辦法的。
這一帶的農民用龍骨車車水,幾年總要碰到一次。民國四十二年的天旱時期,它也著實發揮過威力,這裏那裏,龍骨車咿咿呀呀的響,好不熱鬧。上頭踏水車的是兩個人,有時候是健壯的男人,有時候是嬌弱的婦女,有時候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有時候卻又是稚氣未脫的小孩兒,汗流夾背的踏著龍骨車,而禾苗也隨著水的浸透漸告復甦,恢復了鮮綠的顏色。
阿水伯和阿球頭把龍骨車從牛欄上面的木架檯下來的時候,還一點兒也沒有預感就在這椿事情上面會導致家庭變故。龍骨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可球頭把它清掃乾淨,詳細的檢查一番,然後把它抬到河邊裝好。十年前架龍骨車的工作是歸阿水伯的,阿球頭只是跟隨著,稍加幫忙而已。哦,那時老伴兒還在呢,人海滄桑,想到這裏難免使老頭兒帶來一些淒涼味。還好,阿球頭已經完全學會了莊稼,而且討了個媳婦,日子過得很像個樣兒。
林投樹長出新蕊,新蕊兩旁的刺是嫩綠的,有幾個沒掉下的「鳳梨」,黑黑的,還頂在枝梢上。潭子不怎麼大,但它有湧泉( 那也許只是上游的水潛入河底再湧上來的 )。總之,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這一點點水!」阿球頭不屑的說:「我們幾個鐘頭就可把它車光了!」
「你能車完……」阿水伯沒有因兒子的話生氣,反而顯出俏皮快活的樣子回答說:「那我賞你一根甘蔗吃,兩口子吃個痛快去吧,哈!」
阿水伯想這小伙子也許忘記了,這一潭水十年前天旱時,他們車子好幾個星期,灌溉了好幾甲而綽綽有餘呢!,還有光復前一二年前的情形也一樣。
好了,他們可開始了,隨著小刀子的移動,水被車上來了,有一條小溝直通到上邊的田,然後灌入了秧田。
阿水伯跟阿球頭輕鬆的踏著,一邊交談著街上有趣的消息。春天的陽光是和煦的,但許久未降雨的緣故吧,空氣稍嫌乾燥,也顯得悶熱了點兒,他們倆一件件的脫掉衣服,最後乾脆打起赤膊來,可是大顆的汗珠還是雨點般冒出來,流進了眼睛也流進了嘴角。
「今天好熱啊!」阿球頭說。
「天公生,是老天公的生日嘛,讓它擺擺威風吧,嘻!」嘴裏阿水伯顯得滿不在乎,但他已經快忍耐不下去了,他痛苦的歪歪嘴,呻吟一下說:「這是反常的天氣,也許春雨要更晚一點哩!」
隨後他感到天在旋地在轉,眼前火花亂迸,唔的一聲,他往後倒下去,倒在四五尺深的河水中。
阿水伯掉在河裏,反而清醒過來,他沒有受到一點外傷,一面呵呵笑著,一面詛咒著自己年老力衰。的確,自從那次嚴重的打擊以後,他時常感到腰背的疼痛,遇到壞天氣啦過勞啦等等時候便感覺不舒服。啊,那種經歷可一不可再,每每憶及往事,他就要不寒而慄!
話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那時盟軍的飛機日以繼夜的來空襲,吵得整個臺灣雞犬不寧。在海上,盟軍的潛艇更是活躍得厲害,把日軍的運輸船團打得落花流水,幾乎把日本本土和外島的運絡切斷了。顯然的,東條已剩一口氣,在做最後五分鐘的掙扎了。
阿水伯記得很清楚,民國三十三年冬天,是一個格外燥熱的晴朗天氣,哦,原來那年也鬧旱災呢,他搬出了龍骨車,辛辛苦苦的的做莊稼,收成倒有七八成,沒想到好人沒好報,竟因此受到官廳嚴厲的凌辱。
那天他本來有些預感的,但沒想到會厲害到那種程度。其實,如果阿水伯平時能夠表現得圓滑些,或許不至於挨那麼大的痛苦也未可知呢,像賴保正家就是一個例子,當役場 ( 鎮公所 ) 的增產技手們來的時候,還不是殺雞宰鴨大事逢迎一番,遇到有什麼捐糧納稅可要輕鬆多了。
賴保正的「供穀」( 納糧 ) 沒有他那麼多,但阿水伯明白,論起耕作面積或收穫數量,賴保正絕不少於他,賴保正的食口或許較多些,但是他的兒子在官廳裏「吃月給」,又是地主兼自耕農,供穀的數量是應該比阿水伯多才對的,可是賴保正的供穀,竟然比他的少幾百斤!
關於這件事情,阿水伯在一個多月的一陣緊似一陣的催糧聲中,已經質詢過增產技手,但那有什麼結果呢?增產技手可狡猾得很,他甚至攤開他的帳薄給他瞧,嘿!賴保正的餘糧竟然要比他的少幾百斤哩,真是莫名其妙!
其實阿水伯一點不明白,那個狡猾的增產技手,不過在數字上玩了一下魔術而已。只是在「甲當收穫量」欄裏把五千的填上四千八百或四千五百斤,什麼事情都解決了。他是技術員,他的裁定是被尊重的,何況稻禾旱於兩個月前割完了,連辯駁的依據都沒有咧!
林投潭保的開會,經常是在一所廢廟舉行。那所廟宇本來是祭祀著王公的,那王公早給「寺廟整理委員會」搬到其他地方坐冷板凳去了。空下來的房子充做「國語講習所」。
那天兒童們沒有上學,農友們則很早到齊了,只是他們缺少往日的笑容,有嘛,是些苦笑而已。平常他們是很迅速進入會場的,在會場裏談天論地,可是今天大家在附近的老榕樹下面,這裏一堆那裏一團,靜悄悄,好像怕廟頂塌下來。
果然,廟頂真個塌下來了!
官廳的人們來了,主要的是役場的增產技手們,今天卻簇擁著警察分室的有田部長和米澤高等特務來。進會場的時候那狡猾的增產技手還蠻和藹的跟阿水伯握手寒喧過,好像一切都是命運,無可爭議似的。
這算是什麼會議呢?沒有向「天照大神」行禮,也沒有向前線的「皇軍」祈禱其「武運長久」,更沒有賴正保和負責增產事務的經濟課長的麵線話,那帶著眼鏡,高高個子的有田部長逕自上台去了。此刻阿水伯倒願意有那些嚕哩嚕囌的事情,多耽擱一點時間才心安理得哩!
有田部長的手裏有一張紙,他用生硬的帶著非常忿怒的口氣唸起名單來,而第一名竟然落到阿水伯的頭上。
阿水伯沒有立刻答應,一則有田部長的臺灣話很蹩扭,二則他不相信自己會「名列前茅」。然而他是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當他猶疑片刻,這才正想答應的時候,有田部長的如雷似的聲音又傳過來了,另外那經濟課長也特地跟他翻譯一番,於是阿水伯用低沉的像一隻疲累的牛漫散的吼了一聲。
阿水伯站起來,向講臺下走去,有田部長大踏步走下來「迎接」,一邊叫跪一邊用他的長箇皮鞋猛踢他的腳。
阿水伯跪下來了,跟著阿水伯跪下的約有十來個人。
接著今天的壓軸戲要開鑼了,講臺上有數枝三四尺長的青竹棍,有田部長好像揀他的武士刀一樣慢條斯理鄭重其事的揀了一支最粗最結實的,走到阿水伯的背後就開始沒頭沒腦的打下來。誰也數不清到底打了幾下,當第一枝棍破裂的時候,有田部長還很理智的去更換回來。
幸好,阿水伯的體力是有限的,當真的忍受不住的時候,他昏過去了,他被抬到隔壁的房間去。
坐在經濟課長上頭的米澤先生,算是最好的急救員了,他先安慰一番慌張的役場員們說,這是平常事,一點不值得大驚小怪,之後他命令他們舀一盆冷水來,往阿水伯的臉上潑下去,果不出所料,阿水伯甦醒過來了,有田部長和米澤先生的臉上不期然浮出勝利的微笑。
有田部長又回到他的崗位上來了,他重新揀起他的「武士刀」,充分發揮了武士道精神,對付另外幾個人,可是這次他或許有「四面楚歌」之感吧,只虛晃幾下便滿足了他的虐待慾望了。
以後的工作是要役場的人們去登記可繳出的納糧數目,當然,除了阿水伯,幾乎以百分之百的交出來了。
至於阿水伯的故事還沒有就此了結呢,他給裝上手銬,帶到分室足足給關上二十九工才放出來。( 日據時代,較為嚴重的違警事件或較為輕鬆的刑事案件一一如小偷,動輒拘留二十九日以示懲戒。)
現代畜殖第十四集( 69年 7 ~ 12月 )、69年10月號 ( 124 ~ 126 )
Copyright © 1998 茂群峪畜牧網.
本網站圖文係屬茂群峪有限公司,內文之版權為該雜誌社所
有,非經本公司及該雜誌社正式書面同意,不得將全部或部分內容,
轉載於任何形式媒體
※ 最佳解析度 800x600
Copyright © 1998
Miobuffer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Unauthorized copying and reproduction is prohibited. All trademarks property of their
respective hold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