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选 异 客(1)

 

        从高原顶上,可俯瞰起伏的山峦,山峦在晨曦里显得敕外的神秘与岑寂。

        台湾山脉,她像女神,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在等着人们去爱抚她,也容许人们去凌辱她。她有足够长度的臂膀,她会把想要抚爱她的及想要凌辱她的人都拥入她的怀里,但当你感到她的拥吻过份窒碍你的呼吸而想解脱开来之时,她却又毫无留恋的摊开手臂让你走远或让你留下来。她是沉默的,从不开一声口,但她却又似十分哓舌的人,会在你的耳畔诉说着她的幽怨。她的胸脯是高耸的,柔美的,而山谷却又是那麽的深阔及危险。她安稳地躺在那里,几千几万年,但她却又似刚形成的柔软的泥泞,可任你揉捏,造成你所欲为的各种形象。是的,她隐藏着许多秘密,许多故事,阴森的,可爱的,有时候你以为是美丽的,但实际却是悲惨的;有时候你以为是哀怨的,但结尾却充满欢乐………

        在充满晨曦的高原上,有一个略为驼背但看来还十分壮健的老女人,蹒跚的走着。她左顾右盼,好像要从路旁的相思树或油加里树的暗荫里找寻她失落的回忆似的。那一排排一丛丛的茶树,这时更像成千成百的矮人,整齐的排列着,烘托着绿色的盆盂,盆盂里边是芳香馥郁的琼浆,等待着陌路人去啜饮。

        阿亮嫂,她从何处来,在这麽一个大清早,可没人知晓。但她确是这里长大的,只因她离开这里太久太久了,人们认不出她,她也忘记了人们,但那有什麽关系呢?她认识一个家及一个人,而这个家是十分富有的,而那个人 阿海叔母,又是个十分慷慨的老妇人,这已经足够了,十分足够了!

        她对於这块土地毫无感情,今日重游故土也无丝毫感怀。呃,那又何必呢?人是能够吃感情过日子的,也许感情会把人催老。是的,阿亮嫂也许活得太久了些,如今她已经走到人生的断崖了,就像此刻她真的走在断崖上面的小路一样。那非小心谨慎不可。但在人生的断崖上,如果有人赌几百几千元,她或许会纵身一跳,试试运气的。

        她对於她的过去,也像这块土地一样毫无恋眷,只因那不是平坦的而是颠踬的,不是富有的而是贫穷的,过份的颠踬与贫穷已使阿亮嫂感到十分的疲惫及厌倦,她的心是荒凉的,那像是永远长不出东西的沙漠,而在那沙漠中,她犹在逡迳徘徊。

        站在断崖上,她终於看到她的目的地了。左手山拗里有一座庙宇 香心堂,跟它逢逢相对的,就是阿海叔母的家。一个向西一个向东。那香心堂已经够老了,前後左右有浓密高大的树木在围绕着,而前面庭院里的花木,正开着疏疏落落的红花。这是座尼姑庵,静静地,它好像已经给溶化成为山的一部份。清晨,阿亮嫂还隐约听到诵经声,她肃然起敬?呃!不,她只是稍稍露出了狞笑而已。那里也有不少回忆,奇妙的回忆……

        阿亮嫂走到阿海叔母那巍峨的大庄院之时,阿海叔母正在指挥着儿子及媳妇们做这做那的。阿财 她的第六个孩子,刚退伍还乡,现在阿海叔母要为他讨一房媳妇了,而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这是她要讨的最後一个媳妇,只要过了这一关,她的责任就大大减轻了,因此她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她的儿子们可不是白养的。老大是个结实的庄稼汉,兼任着村长职务;老二是医生,在城镇上开业;老三是农会的常任理事;老四呢,是个赫赫有名的现任乡长;老五则在县府工作。数说起来真不同凡响名闻遐迩。大家都说是阿海叔母的「屋场」好,充满旺气,那山势左拥右抱,後面的山圆圆的。前面有一条山涧迂回缓缓的往南流下去。人们称它是「生龙窝」,也说阿海叔母前世有修才会选择了这麽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居住。

        阿财本人大学毕业,在某出口商行任事,他要讨的小妹仔也不是平凡人,是个现任省议员的女儿,师大毕业,在一所中学里教书,真可说门当户对。为了这椿喜事,整个山谷的人们在谈论着他们,在帮忙着他们,呃,不只是人类,就是那些相思树喽,茶树喽,甚至整个群峦都在高举双手庆贺着他们似的充满欢愉的气氛。

        不过,今早,阿海叔母倒有些隐忧,那是莫名其妙的,也不可为人道的,只因为她的左眼皮无缘无故跳动了几次,如此而已。

        那会意义些什麽呢?也许只是身体过劳的表示,或者运气稍带点霉气之故,总不至於过份严重的吧,但也许十分的严重,就因为它是捉摸不定的,才会使阿海叔母感到不安,欢乐中总难免唉叹几声。

        「小包车预备了几辆?」她问老大,老大是个办理大场面的能手。

        「十辆,阿姆。」老大答道。

        「嗨唷,总不要太铺张才好,我们也要学学左邻右舍那些人的勤俭样子才好呐!」

        「是的是的,阿姆,我们要遵照阿姆的吩咐尽要俭省,绝不浪费一文钱,哦,十辆车子不是够俭省的嘛!」

        其实这个村落,喜车的标准是两部,三部已经打破记录了,何况十部?但是所有事情总是这样的,当你想尽量俭省的时候,心底里仍隐约希望着轰轰烈烈的豪华场面,或当你要求极端清静的时候,仍依稀企盼着有支美妙而大声的音乐来骚扰你的耳朵。是的,真个是那样,在漫长的人生航路上,只要是看你如何应用这种矛盾的心理罢了。

        阿海叔母回到1房里来,微微感到疲乏。她的身体略嫌臃肿,当她刚躺下床上时,老五的媳妇琴妹走过来,用悄声 ( 她不知道为什麽偏要在这个时候用那种令人心悸的细小的声音 ) 告诉她说有客人来找阿姆。

        「是谁,琴妹,假使是有关明天的事,就叫他找 大伯去算了。」

        「不是的,她要找阿姆,她说她叫………呃,叫什麽阿亮嫂,她说你认识她的。」

        「阿亮嫂!」

        阿海叔母眉头一蹙,又是一阵激烈的眼跳。她呻吟一下,也踌躇一下,又思考一下,而她的一颗心早已像少女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瞬间,不祥的预感掠过她的脑际。

        「阿姆忘记了吗?她说你会记得她的。」

        「我记得她,当然,」阿海叔母终於无可奈何的吐出这几个字来,然後失望的附加说明:「她是我的朋友,我年青时候的好朋友。」

        「她现在在客厅里,阿姆要出去见她吗?」

        「叫她进来吧,我有点不舒服。」

        琴末退出去了,不一刻儿先听到高尖的声音:「嘿,我说嘛,我的阿海叔母前世有修,才会住到这样一座好房子,你看,金碧辉煌,咳,古时候的宫殿也不过如此咧!」

        阿海叔母倒鸣嗤一声笑了,尽管她不怎麽欢迎这不速之客,但从前还不是姐妹般交游过,今天久别重逢,难道可太薄待得的?同时,说不定她今天的景况好些了,听到阿财要结婚,特地赶来庆祝的也未可知。阿海叔母念头一转,也就丢掉了刚才满脸的不悦,转悲为喜的爬起床来,打开镜幔,照了照脸面,掠一掠银丝,说时迟那时快,阿亮嫂已踱着蹒跚的步走进来了。阿海叔母迎接过去,又听阿亮嫂嘻哩哗啦再嚷了一阵子;

        「嗨唷,嘻嘻嘻,我的菩萨,我的观音娘娘,光听到你的名字已经够快活了,今天能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哈。」

        「是什麽风把 吹来啦,一来就是嘻哩哗啦讲个不休,都老了,也不能改性子。」

        「我阿亮嫂不单嘴是这个样子,唉呀,我的口袋也老样子呐,空空的,这一点我的阿海叔母可不同啦,今天谁不晓得阿海叔母是个天下第一的好命婆,六个儿子都是大学校毕业,做大官,又会赚钱,又挺孝顺……」

        「这都是承大家照顾的呀。」说完,阿海叔母这才把阿亮嫂买给她的五块钱一盒的糖果接了,吩咐琴妹说:「 去准备什麽吃的来吧,恐怕阿亮嫂肚饿啦哩,还到 大伯那里要来两瓶糯米酒吧!」

        「在那里吃?」

        「端来这里好了,那边乱糟糟的。」

 

现代畜殖第十四集( 69年 7 ~ 12月 )、69年12月号 ( 118 ~ 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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