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选 八块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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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焕着
黄阿吉的脚伤完全复原了,我没有再到医院去的必要。想到那希特勒胡子,我气馁了,还有那医生轻率的承诺,也很使我厌烦,所以我更不想再到医院去探望她了。
真的,探望一次,得花多少冤枉钱呀!
於是,我逐渐淡忘她,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有生命体,何必过份重视她的存在呢?
何况她不过是八块厝的女性,而我是梅街的男性,梅街比八块厝大,比八块厝繁荣,也比八块厝近於纵贯铁路和公路,那里的女性,我相信全都比她漂亮。
她年纪比我稍大,我正值少年,血气方刚,前途灿烂,何必纡尊降贵,单恋一个护士 一个不是具有顶顶高尚意义的女护士?
所以我打算全部全忘了她。
可是,偏偏的,我又碰见了她。
是黄昏,吃过夜餐,沐浴完毕,我正打算到附近 踏一番,尽管这里没有什麽值得观赏的景物。
是她,秋子正从街上往大溪那边走去。
她在沉思,忧郁的眼神看着前方角板山的山峰。
「哈罗,秋子小姐!」
我跟她打招呼,可没有意思再进一步跟她搭讪。
「啊,你!」她吃惊的睁大眼睛望望我:「散步麽?」
「嗯。」
「不到街上去麽?好久没演电影了,晚上有长谷川一夫的「中国之夜」。」
「一部旧片子!」
说完,我忽然心血来潮:「嗯, 是要回家去的麽?让我陪 一程子好不好?」
「谢谢你,我真寂寞得厉害哩!」
我不断做着投掷铅球的姿势,藉以平息心中兴奋的情绪,一面也好让我的队员们知晓我之所以能够跟她走在一道,完全是出於偶然,更要让他们知晓我全没有半点非份之想。
「这些天炎热,你们硕辛苦啊!」她说。
我大摇其头,表示不在乎:「台湾本来是亚热带地区啊,难道生为台湾郎怕炎热麽?」
「做飞行场不比做水田,工人们一定觉得吃不消!」
「嗯,是吧。」
我又跳了两下,把「铅球」掷出去,当铅球该着地的时候,我煞有介事的说:「八米三!」
「嗯,」她笑了笑;「你对运动很有兴趣是吧?」
「嗯,算起来是喜欢的,铅球、铁饼、标枪,我都投得相当不错哩!」
「你对打网球有兴趣麽?」
「打得相当不错,只要能找到好搭挡。」
「我本来也喜欢打网球的,可是回到乡下来,就很少打网球的机会啦!」
「这里的国民学校不是有一所网球场麽?」
「就是要到那里,如果想打的话。」
「 那里不是太忙碌了些麽?」
「不太忙碌,就是脱不开身,我叔父说,想另外找一个药僮,可是没有一个合适的。」
「你的叔父……,噢,起先我还以为他是 的父亲哩!」
「八块厝的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叔父。」
「 们是道地的八块厝人?」
「嗯,我们生於斯,长於斯……死於斯……噢,你们不是看到了我们家祖先的坟墓麽,就在这个地方?」
她指指路边。这里已经被铲平了,看不出有坟墓的痕迹,但是右手还有零零落落的几堆坟墓,路这边不是飞行场的预定地。
「这里有太多的坟墓,我不知那一个是 们祖先的坟墓…」
「就是朝向角板山的,人们说那所风水很好,可惜却被迫迁移了!你们没注意到麽?那个姓梁的?」
「姓梁的!」
我惊讶的小声叫了起来,那不是地理先生说要出癫仔的坟墓麽?一所平凡的坟墓,我本来可以把它遗忘得一乾二净的,可是我却在它的原址附近碰到了他的後裔 一个带有忧郁眼神的女性!
我的心乱跳,干嘛,我要把这件事和迷信混在一起?
我有说不出的惆怅,但我必须装得心平气和。我说:
「怪不得你们家会出一个德高望重的医生,盖起楼房!嗯,我们队员里有一个地理先生,他也赞美你的祖先的风水顶好哩!」
「做风水还要靠福气,没福气是会被破坏的,我们家的风水不是被破坏了麽?」
「但 们已经发迹了;再者, 们可以再找更好的地方去造风水呀!」
「只怕一时找不到那样合适的地方。」
「 很相信这一套麽?」
「我不大相信这一套,但冥冥中似乎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唔。」我呻吟,不再把话接下去。
我们就那样一直走着,走着,离开工寮已有好些距离了,飞行场也到了尽头,再过去,地势就开始下坡了。
路旁有一丈多高的泥柱,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所以讶异的自语:「唔,那是什麽呢?」
「水井,」她说:「我们何不上去看看?」
「嗯,我们上去看看吧!」
泥土是松松的,尽管有简单的阶段,仍很不易爬到那顶上去,她更艰难的样子,於是我拉住她的手爬到上面。
那并不是普通的水井,而是地下大水圳的透气孔,上面有棋盘盖子,提防人们掉下去,总有二三丈深吧,下面有轰隆轰隆的水声,自大溪向桃园平原流去。黑黝黝的大水井。
这附近的地势较高,水井周围附带着些泥土给留了下来,於是成了一根大泥柱。
我们并着肩坐在棋盘格子上面。
我们遥望着夕阳。
微风从西方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动了她盖住膝盖的裙子,那是斜格子连衣带裙的死布衣。
「好凉快!」她做一次深呼吸,掠掠松丝。
「这是 常来的地方麽?」
「大了,就不能够常来喽,是孩提时代常来的,来这里摘野花啦,采药草啦或者捉迷藏…」
「现在 跟一个陌生人在这里,有什麽样的感触呢?」
「当然是很特别的,噢,真的,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然後我猜她的名字:「 叫梁氏秋子吧?」
「答对了四分之三。」
「不叫秋子麽?」
「应该是秋兰,是我叔父硬要我一家人改姓名的,叫德原秋子,但是我还是喜欢人家叫我梁氏秋兰。」
「梁氏秋兰小姐!」
「嗯。」她绽出了微笑。
沉默。
她开始唱歌。
那是公学校时代里教过的童谣,叫「山上人家」:
高高山顶,
不知谁家,
炊烟袅袅。
……………
我们的手一直互握着,像是一对情侣。可不是麽?尽管我们相识没有多久,两个人的心却像相恋数年的一般接近,溶和,分享彼此的快乐。
我彷佛感到她的心在猛跳,我的也是。
夜幕渐渐笼罩原野,她这才说要赶回家去。不远了,高原的下端有一丛竹林,她说那个就是她的家 一个老式的大庄院,她母亲这几天患着失眠症,心情不宁,所以她这几天总是来来往往的,替她母亲打针,不然,她住叔父的医院的时候较多。
我一直送着她走尽高原,下坡,没入夜色,也没入了她的家,这才吹着快乐的口哨,回到「宿舍」来。
现代畜殖第十四集( 69年 7 ~ 12月 )、69年7月号 ( 140 ~ 1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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