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嘴鸟与无牙象

赖孝承

 

  一百年前不列巅帝国顶盛的时候,出了个冒险犯难的 Fitz   Roy 船长。这位纵横四海的费船长驾着猎犬号横渡大西洋,想从南美洲的顶角由下往上作沿海探戡图志。精明能干的费船长有个难以启齿的弱点,他跟母舅家的人一样有点精神病,发作的时候老想抓把小刀往自己脖子上划两道!恐怕在漫长孤寂的航程中有什麽三长两短 ( 巧的是,猎犬号前任船长也是忧郁自尽的 ),费船长决定在出发前延揽英国各地菁华,好作其船友与切磋智力的良伴。年方二十二岁的达尔文出身名门,当时除了在剑桥大学攻读神学,也熟晓自然界的花鸟 鱼;冲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马上毛遂自荐请作门下食客。费船长喜欢看相,面试的时候凑着达尔文的鼻子一瞧,心下忍不住嘟嚷:「这人怎麽会长个好逸恶劳的大头鼻呢」还好达尔文出类拔萃,以无比的智慧博回船长的信任,从此与费某云游四海,看尽天下奇观。

  四年之後,猎犬号取道太平洋回程,在智利外海十来个火山群岛 Galapagos 间穿梭停留;水手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忙着活捉沙滩上的大乌龟煮汤解馋,达尔文却独自往嶙峋的火山岩间走去。在这些奇异的荒岛上最让达尔文百思不解的,不是到处横行的恐龙蜥 跟八脚螃蟹,而是嘴型包罗万象的小山雀。多嘴鸟源於三百哩外的南美大陆,都是同科同属的莺;本是同根生,为什麽飞到列岛的鸟种类这麽繁复呢?达尔文在格岛上逛来逛去,发现不只莺,连乌龟跟老鼠都跟它邻岛长的不一样,又想起福克兰群岛的狐狸也会孙悟空七十二变,不禁酝酿出演化的理论:「大同中有小异,小异转大不同。」离岛如离群,稍给时日,分道扬 亦属自然。「鸟不怕嘴多!」达尔文捧着从格岛上带回来的一打莺标本,邀请学者参加演化阵营。

  当时教廷的势力很大,主张神造万物,以此奉劝世人安份守己,维持一成不变的封建秩序。仅管研究地理的主张沧海桑田地壳变动学说,间接提出支持演化的佐证,还没有哪个敢像达尔文公然提倡物种起源的生物演化论调。信了一辈子上帝的人进了马戏团看猩猩猴子耍宝,愈看愈没安全感,没什麽修养的当然要破口大骂达尔文危言耸听。众矢之达尔文去剑桥神学院退了学,回到家里振笔疾书,开始以赛鸽种狗的现成例子,解释造成万物演化的钜大动力:「光用人工选拔,短短几千年我们就有办法搞出这麽多鸽子不像鸽,狗也不像狗的珍禽异兽;又何况在地球上延续了四兆多年的自然选拔力量!?选拔靠投机,不必什麽都得假手上帝。」达尔文这位演化学之父,仅管卸下神职 ( 本来想当大牧师 ),也从没说过什麽上帝已死的言论。在他看来,争争嚷嚷有没有上帝,只是次要的问题,自然演化既然是宇宙万物运作的动力,我们为什麽不好好研究这个入世的哲学?

  真正要把达尔文的演化哲学提升到严谨的科学,又得等上一百年……

  Grants 这对研究鸟类学的夫妻档,三十多年前在达尔文母校英国剑桥念书的时候,就决定扬帆到以多嘴鸟闻名的格岛上一探究竟。这两夫妇带着嗷嗷待哺的女儿跟旗下一群吃苦耐劳的研究生,在火山岛上记录鸟嘴的宽扁深浅色泽大小,为成千上万的鸟族完成了一部钜细靡遗的世代变迁史。平常雨量充沛的时候,达尔文莺都在地上捡一样的谷粒啃,看不出为什麽大家要生出这麽多琳琅满目的鸟嘴;葛氏夫妇正在纳闷哪儿才见得到达尔文口口声声的「自然选拔」,岛上忽然掀起了一股百年罕见的旱象,整整五年沾不到半寸云脚边儿。甘霖不降,花果不开;剩下来的只有那些平常没人睬、撬也难撬开的硬壳果!临危关头,只有嘴皮厚的鸟才挣得到饭吃。葛先生跟葛太太戴着大草帽,清点旱象之後横尸遍野的饿死骨,发现苟言残喘的多嘴鸟嘴皮子深厚加长,岛上所剩无几的母鸟,也只挑大嘴鸟交配繁殖。旱灾大嘴吃香,灾除小嘴翻身,难怪达尔文说演化靠投机。六千五百万年前,假如不是靠外星飞来的一个大陨石激撞地壳,也不会引起喷焰吐雾层出不穷的火山爆发,独霸天下的恐龙也不至於被接踵而至的寒室效应逼到粮尽的穷途末路,当初躲躲藏藏好不窝囊的哺乳动物也别梦想日後出头的一天。说穿了,飞禽走兽哪一个不是靠着时来运转起家?!

  受到达尔文演化论精神感召的,不见得都去追踪多嘴鸟;普林斯顿的生物家安先生对热带鱼就特别情有独锺。Endler 这位乐水的智者,从高山雨林到可可田原,循着蜿蜒起落的急湍瀑布,在清澈见底的平台溪流数鱼鳞。跟安先生最有缘的,要算南美洲一种叫做古比的热带鱼;下游再风骚的古比,都远不及上游古比霓裳的炫艳夺目,安先生马上想到自然选拔,仔细观察後,果然发现下游浅滩鹰鸠鹈鹕加起来就不止七八种。虽然志在传宗接代,想尽办法吸引母鱼注意的公古比 ( 性选拔是达尔文喜欢讨论的另一个话题 ) 为了保命要紧,在浓妆艳抹之前也不禁顾及中庸之道;如此一来,看相自然没有住在上游那些无忧无虑的古比鱼明亮动人!

  安先生回普林斯顿设计了十个池塘,每个池底铺满颜色各不相同的小石头;再把品系亮度一样的古比鱼、不管公的母的全丢到里头去。鱼儿鱼儿水中游,有些池塘的古比游来游去乐悠悠,有些池塘的古比时时刻刻却得提防着安先生刻意放进来的馋涎饕餮。一年之後,安先生清点池里历经十代的古比,发现正如当初所料,那些一天到晚担心被鲸吞里腹的古比,身上龙鳞与池底彩石色系的搭配,简直近乎天衣无缝;黑石生古比黑、黄石生古比黄,只有不受外侮的古比鱼管它三七二十一,每天要作抢眼的虹彩郎与彩虹妹!

  鸟嘴跟着气候变,鱼鳞随着天敌转,就连人种缤纷的肤色,都离不开达尔文。原始人刚开始可能都长得差不多,住在赤道的每天晒大太阳,肤色深一点的不容易得皮肤癌,也活得久些 ( 自然选拔 );以优生的眠光来看,选孩子的爹娘当然也找那个最黑的 ( 性选拔 );住在亚洲赤道的跟住赤道非洲的黝黑程度不同,也只能意味各地优生审美的口味有差而已。白配黑、红配黄,只要两腿勤快,姻缘怎麽配都不完;还好是这样,不然大家都抱着自我独尊的心态,看到跟自己稍微长得不一样的人,就想困了绑了送进猴猩猩的兽栏里边吃香蕉!比不过身手佼健的美猴王,看样子咱们只有吃香蕉皮的份。

  工业革命的早期,炼钢制铁的空气污染把森林的树干薰得乌黑;混身雪白的飞蛾一只只待不住,都作了啄木鸟的盘中餐。本来一百个蛾里头才找得到一只黑的,等五十年之後全英国都涂上层煤渣,一百个蛾中找到一只白的就不错了。演化不只发生在生物的外表形色,也无时无刻改变动物的行为;纽西兰有一种高山鹦鹉,在欧洲人引进牧羊业之前,只捡花蜜果仁糊口;等绵羊成野,乾脆一窝风似的改串吸血鬼、专门啄羊腰子疗 。当初世界卫生组织的人到亚非落後地区消灭疟蚊,就是冲着蚊子叮完人趴在茅屋四壁休息的习惯,在墙上大喷 DDT。哪里料的到,有些蚊子却喜欢叮了人就跑;跑不快的蚊竟然还有一些懂得急救原理,搓搓搓,把沾了毒药的後腿扯断;更厉害的家伙,毒药怎麽喂都喂不死。吃棉花的蛾乾脆跟有抗药性的果蝇交配,生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血儿;种棉花的美国南方佬,仅管声嘶力竭反对把达尔文带进生物教室 ( 上教堂比较重要 ),面对自己家後院日新月异的变形蛾,也落的哑口无言。

  肉眼看得见的东西在变,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在变;细菌杀不死、病毒除不尽;只有爱给自己灌迷汤的,才敢夸口人定胜天。

  希腊哲人柏拉图在雅典娜讲学的时候,给人类下了个定义:「所谓的人,就是长了两条腿,身上又没什麽毛的动物。」第二天他走进学堂的时候,看到有学生在他讲台上放了一只羽毛被拔得乾乾净净的大公鸡!自古人对鸟那份心心相惜的感觉,也淋漓尽致的表现在神话与美术里;法国南方石窟的壁画上,人人都生个鸟嘴巴;埃及法老王的墓穴长廊,也处处可见鸟头人身的守护神像。就连达尔文生物演化学说,都是受到多嘴鸟的启蒙。人在鸟嘴上看到自然拉锯的力量,也在象牙上找到自己贪婪的留痕;研究非洲大象的人发现,在长期无度的捕杀之下,新生代的象,愈来愈多一辈子都长不出象牙来的!

  靠象牙发横财的人这麽多,只恐怕无牙象等不到在象群中取而代之的一天。有牙无牙,在长茅枪管煎迫之下,大概只有鼻子牵着尾巴,大家一块走上绝种的不归路………

 

中国畜牧杂志第五十四册合订本

1995年七月号至1995年十二月号

第 27 卷 (95) 第 7 期 ( 109 ~ 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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