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何美人

賴孝承

　　人照鏡子，常發現自己一眼大一眼小；買鞋量尺寸，才曉得怎麼左腳寬右腳窄。要找個從頭到尾、左右對稱到沒有絲毫差錯的，那簡直像大海裡掏針。

　　天下沒有十全十美，就連被公認為審美最高標準的維納斯裸像，都被醫學史上批評脊椎不正、髖骨不平。對不對稱，除了跟審美有點關係，到底還有什麼其它的意思呢？

　　許多科學家覺得，生物在成長的過程中，克服各種環境因素後還能維持整體均稱，是件難得的成就；所以我們可以用外表對不對稱，來推測遺傳基因的功能穩不穩定。換句話說，外表愈對稱的生物，健康情況愈好；這個假說，到底有什麼科學根據呢？

　　丹麥的園藝專家捧著一盤萬紫千紅，用手指頭在裡面翻翻撿撿：「這些花兒雖然人見人愛，可不見得個個都能傳宗接代！」原來花兒再美，也得靠蟲媒促合姻緣。左挑右選的媒婆，專撿長得最正點的花上門；植物學家回去一分析，發現花長得愈對稱，不但愈得蟲媒的青睬，還製造最多的花蜜跟花粉；不對稱的花，就算幸運授了粉，長出來的種子也容易么折。

　　大家都關心誰才是最有價值的單身漢，難怪動物學家也一窩風的研究起對不對稱的問題來。日本有一種小蒼蠅，求偶季節的時候，公蠅猛放異香；在空中卜滋卜滋飛來飛去的蠅小姐一聞到這個費洛蒙，馬上扭頭去會情夫。群蠅舞空，打廣告的也不只一兩隻單身漢；母蠅拿什麼標準去擇偶呢？卜滋卜滋、卜滋卜滋滋；原來想贏得佳人芳心，翅膀還要長得對稱才行哪！科學家發現，就算還沒親睹盧山真面目，母蠅照樣會衝鋒陷陣，往翅膀對稱的公蠅味兒一頭栽去；長得勻稱，連身上的味道都連帶成了萬人迷。

　　孔雀光是顏色鮮艷奪目還不夠，尾巴紋路左右對稱，才更有希望當新郎倌；

　　「以貌取人」這話，不是全無道理。尾巴分叉叉不勻的公燕子，不但很難找到美嬌娘，還容易惹一身寄生蟲；左右鬍鬚長得愈不對稱的公獅子，也死的愈早。對賽馬特別有興趣的英國科學家還發現，眼睛跟耳朵長得愈勻稱的馬，賽跑的時候距離測得愈準確；腿生得愈勻稱，馬跑的愈快。左右對稱的馬，不僅心肺消化代謝系統樣樣卓越，還具備強健的骨質跟靈敏的反應。勻稱既然可以作為身體康泰的指標，難怪被動物拿來當成擇偶的重要條件。問題是，這個理論用在人身上，倒底還有幾分真實性？

　　心理學家用電腦設計各式各樣的臉型組合，結果顯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大家都愛看螢幕上那個最對稱的臉蛋。Thornhill 這位對不對稱研究上了癮的科學家，更進一步探討哪些男人容易花心；調查問卷顯示，跟蒼蠅和鳥一樣，男人長得愈對稱，愈早交女朋友、交的女朋友也比人家多一蘿筐。松先生又四處網羅了八十六對熱戀男女，分別進行私下訪問；發現愈對稱的男人、愈能帶動女伴同步高潮。松先生迫不及待，向外召開記者會：「若從生物演化理論的角度看來，愈有辦法促進高潮同步，精子就愈可能游到卵子，女人懷孕的機會就愈大。我的研究顯示，長得愈對稱的男仕，愈具備傳宗接代的潛力！」松先生再接再厲，把研究賽馬的那一套方法用在男人的身上；繼續調查是不是長得愈對稱，連帶精力、肌肉活力，跟協調能力都比別人強的多。

　　有許多人都嫌松某的言論太過煽情，紛紛挺身維護科學正義：

　　「照松某這麼講起來，好像長得對不對稱才是決定傳宗接代最大的因素。人要是花心，跟女人多玩幾回，自然就熟能生巧啦！在我們看來，經驗才是最重要的，沒聽說：薑是老的辣嗎？對不對稱，只是次要因素罷了。」

　　「再說，松先生口口聲聲對稱對稱；倒底他都指著什麼跟什麼啊？」有些人專門注意對方的眼睛耳垂牙齒酒窩，有的特別留意別人的肩膀膝蓋跟腳趾指；說這個人長得對不對稱，是綜合全身部位來講呢，還是針對某幾項特徵來看呢？

　　「況且，人打從娘胎出生，就離不開環境的薰陶；誰曉得歷經滄桑以後，會不會改變身體各部位發育的均衡？松先生的對稱理論雖然有趣，恐怕結果並不像他在記者會上，那麼三言兩語就能交待清的！」

　　人身上，到底有沒有不受外在環境左右的特徵呢？

　　遺傳學家亮出十隻手指頭，斬鐵截丁地表示：

　　「這指頭上的螺旋跟紋路，在娘胎裡形成後，就跟人一輩子！」

　　Markow 聽說，立刻展開指紋對稱的調查。馬小姐本來研究果蠅吃不吃香跟對不對稱的關係，一直懷疑健不健康跟對不對稱有很密切的關係。過沒多久，她發表一項令人叫奇的研究結果：精神分裂的病人，左右手的指紋遠較他們精神正常的親戚還不對稱！以色列的科學家也聲援對稱等於健康的理論；他們發現，早產兒不僅生下來身體很不對稱，心臟循環系統也老有毛病。

　　遺傳學家又有一個新點子：

　　「如果身體裡的基因型態缺乏變化，適應能力就愈低，人就愈容易生病；不對稱可能是遺傳物質出了漏子！」構成人體各部位的基因組合，都是成對成對的；基因組裡有長得一模一樣的，這叫作同型基因；一組裡頭，成對的基因如果長得不一樣的，就叫異型基因。同型基因缺乏變化，假如太多了，會對動物的生存造成威脅。換句話來說，遺傳物質愈對稱 ( 同型基因愈多 )，生物外表就愈不對稱。( 作人怎麼表裡如一嘛？ )

　　科學家懷著滿心興奮，準備進一步分析人體各部位對不對稱跟疾病的關係；也許 X 光一照，就能知道哪個部位的骨骼密度不勻稱，容易生關節炎；也許有一天，科技發展到可以直接從胚胎裡修補基因，讓天下父母都能一手製造最完美的兒女。也許將來科學家還會幫我們畫個命相圖，把這裡不對稱會怎麼樣，那裡不對稱會怎麼樣說的一清二白，讓大家心裡有個準備，作好預防的工作；選婚嫁對象的時候，也曉得怎麼樣找出人家的破綻。

　　有些深思熟慮的人聽了此言，混身猛打哆嗦：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不對稱嘛；到底不對稱到什麼程度才叫作不對稱呢？假如都讓科學家看透視鏡一樣給看穿了，那不等於是公開表示歧視有理嗎？保險公司可以拿健康理由抬高保險費，整容醫院也會打著妙手回春的招牌狠敲竹槓。」

　　作科學，需不需要考慮政治或社會上的後果？

　　十八世紀的荷蘭，出了個精通解剖跟繪畫的學者 Camper；坎培先生喜歡逛美術館，發覺當時歐洲的繪畫，畫裡頭只要是有黑人的，都缺乏說服力。那時代畫畫，非常不容易找到黑人模特兒；畫家都是照歐洲人的輪廓先描上去，再用彩筆把畫裡的人塗黑。坎培決定把數學的幾何原則，應用到繪畫精神去；他先從博物館裡依照地源與種族的類別，收集了各式各樣的頭顱；再找把量尺，從耳朵到鼻尖畫一條直線，上嘴唇到眉頭間畫另一條直線。這兩條線交接所形成的角度，隨種族而異；歐洲人最寬，亞洲人其次，非洲人最窄。坎培發現，側面角度愈小，看起來愈有尖嘴猴腮的趨式；猩猩比黑人小那麼一點，猴子又比猩猩小那麼一點點；相對之下，全身上下散發古典優雅氣質的古希臘羅馬雕像，側面的線條角度都直逼鈍角，古羅馬的雕像陡到九十五度，古希臘人像的例面更陡到一百度，從額頭往鼻樑望下去，好像一面面大斷崖！

　　坎培不認為維納斯跟阿波羅這些古典雕像，個個都是根據實體鑿出來的。

　　「就算把全希臘羅馬最美麗的面孔搬出來，也比不上古典藝術耐看，這並不表示古代人長像比現代人漂亮到哪裡去，古代銅幣上的人相，跟咱們長得也差不多嘛！」藝術表現得是一個抽象完美的精神，坎培認為古代希臘的數學發達，也許當時的雕塑家與畫家，都想過角度跟比例的數學原則，才能創造一個空前絕後的完美境界。照坎培的說法，古希臘的美術家在創作上，比古羅馬人還要大膽，把人相的側面鑿到一個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角度極限一百度。超過這個角度，美人馬上變成水腦怪物；可是因為古希臘懂得怎麼把握這個極限，今天大家還是把他們的雕像藝術視為登峰造極！

　　坎培的美術分析，出發點很單純；如果知道怎麼用數學去定義人種的頭型，畫出來的黑人才不會四不像。可是其它人聽了坎培這一套，馬上有許多聯想；

　　「黑人不只是最不合乎美的標準，還跟猴子猩猩長得最像；以演化的觀點來看，怎麼能跟我們這麼接近完美的歐洲人並駕齊驅呢？」

　　「數學的確有用！既然都被拿去量美不美，為什麼我們不用它測量人聰不聰明呢？」

　　十九世紀興起了一陣量頭顱的熱潮，政客利用這個論調，選擇性的打擊社會的弱者；二十世紀的希特勒反猶太，也是歪曲審美觀念的後果。坎培當初哪裡料得到，他那套幾何美術，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拿去發揚光大呢？難怪當今有些人，看到科學家這麼熱絡的研究幾何對稱和適者生存理論的，不免心生緊張。

　　假如這世界上，有一天所有的人都對稱到完美無缺，我們也不可能享受天才的成就了；歷史上的天才，幾乎都比凡人具備更多不均衡的特質。生命中，如果沒有莫札特跟愛因斯坦，對多彩多姿的人間，該是一個多大的損失呢………

中國畜牧雜誌第五十四冊合訂本

1995年七月號至1995年十二月號

第 27 卷 (95) 第 8 期 ( 129 ~ 1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