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擊混血兒

賴孝承

　　華盛頓國家動物園裡，什麼樣的珍禽異獸都有；其中最受遊客矚目的，是一隻在園裡面土生土長的印尼紅毛人猿阿添伯。挺著彌勒佛大肚，滿頭蓬鬆的阿添伯好像神靈活現的赤髮天罡；圓鼓鼓的胖腮把一對烔烔明珠擠成小鬥雞眼，嚼著兩片厚嘴皮子，悠悠哉哉撓著下巴的鬍渣渣。

　　光陰似箭，轉眼間就是三十年寒暑，阿添伯這位老牌明星，在動物園的呵護之下，也由人子晉昇人父，作了五隻禿頭小金剛的爹，一家大小都是世界野生保育協會募款時最愛用的海報巨星。

　　阿添伯這麼有人緣，究竟是什麼道理？

　　有人覺得牠氣質與眾不同，比別的紅毛猿更有看相；湊近一瞧，果然發現阿添伯印尼群島野生人猿的特色，比蘇門答臘的圓臉更圓、比婆羅州的美髯更紅。

　　所謂無心插柳柳成廕，當初動物園怕野外所剩無幾的紅毛猿會落得絕子絕孫，大興人工繁榮；橘配橘來紅對紅，短短幾十年間功果豐碩，光是被這麼促合的牛郎織女，就製造了八十多個城市金剛，一隻比一隻搶眼；跟阿添伯一樣，大家都是蘇門答臘跟婆羅洲紅毛猿交配出來的混血兒。

　　蘇門答臘跟婆羅洲這兩個火山島雖然近在咫尺，不會游泳的人猿，在千山萬水的重重跨阻之下，彼此長相多少卻有點差異。不過光靠髭鬚多寡跟毛色深淺來斷定誰是婆島猿、誰是蘇島猿，也常有模稜兩可的情形。阿添伯跟世界上其它動物園裡的紅毛混血兒，就是育種專家一而再、再而三搭錯線的例子。

　　「混血兒又怎麼樣嘛？黑人跟白人生下來的小孩，難道就不是人了嗎？」依照分類學上的定義，兩隻動物，只要是交配出來的後代具有繁殖能力，就屬於同一個種類；黑人白人黃人紅人，只是同一個種類裡細分出來的亞種；婆島跟蘇島上的紅毛猿也因為互相交配生下來的後代可以繼續繁殖，長久以來一直被生物學家視為相同種類中的兩支品系而已。只要大家能在同一個獸欄裡面相親相愛，毫無門第之見，我們幹麼還為紅毛猿混血不混血窮操心啊？！

　　作事一板一眼的遺傳學家 O'Brien 博士，就是看不得野生動物保育過程中攙雜任何混血現象；

　　「花那麼多心血繁殖這些稀有動物，生下來一個個卻都是小雜種！什麼保育？簡直跟污染沒兩樣。」歐博士在開科學年會上輪到他講話的時候，理直氣壯，讓大家仔細端詳兩張彩色幻燈片：

　　「就拿紅毛猿遺傳基因上的第二染色體來看吧，一個扁扁、一個翹翹；在生化蛋白的結構上，比獅子跟老虎之間的差異還顯著！如果獅子跟老虎都算不同種類，為什麼婆羅洲跟蘇門答臘這兩個島上的人猿，還遲遲不分家？」

　　此言方出，立刻引起無數喧嘩。在場的亞特蘭大動物園主雙手贊成歐博士的論調，也疾呼混血危機普遍的程度，已經到了不可等閒視之的地步：

　　「我們動物園，為了繁殖快絕種的蘇門答臘虎，到處引進其它新血來強化繁殖活力；搞到後來，連孟加拉虎的基因也不小心攙進來了。你們說嘛，這個攙了其它地區老虎基因的蘇門答臘虎，還有資格被叫作蘇門答臘虎嗎？」被動物園有意或無意攙了水的，還不只老虎跟紅毛猿；寥寥無幾的加州禿鷹跟佛羅里達豹，都被著急的保育人士加油添醋的灌過雞尾酒。怕牧場的牛羊遭殃，一向反對保育野狼的西部牛仔，也藉口沒有必要保護血源不純正的豺狼 ( 誰曉得野狼跟野狗土狼是不是混血過了 )，猛催美國政府把狼從禁止捕獵的名單上剔除。

　　眼見歐博士帶頭的打擊混血兒行動愈煽愈烈，科學界忽然響起了另一派旗鼓相當的批評聲浪。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長年在印尼諸島上採集人猿毛髮跟屎尿的加拿大生物學家苗博士，決定換個角度分析紅毛猿的遺傳物質結構；這位享有治學嚴謹美譽的苗博士，嫌歐某的 DNA 分析方法太過粗淺：

　　「作科學最怕以篇蓋全；歐先生只見其一卻不見其二的分析手法，跟瞎子摸象沒啥兩樣。」苗博士把紅毛猿所有的生化分子排開比較，發現婆島跟蘇島的人猿在遺傳物質的差異，並不如歐某所言來的顯著。

　　「再說，婆島猿跟婆島猿、或蘇島猿跟蘇島猿的差異，常常比婆島猿跟蘇島猿的差別還大！既然個體問和族群間的差異旗鼓相當，歐先生光靠一個染色體跟幾個蛋白質，怎麼可能忠實反映出婆羅洲和蘇門答臘島上住的紅毛猿，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動物呢？」

　　這馬上牽涉到一個關鍵問題：究竟比較遺傳物質的差異大小，有什麼具體意義？拿人類作個比方吧，中國北方人跟南方人的遺傳差異總合，要比中國北方人和歐洲人 ( 或中國南方人和印尼人 ) 的總差異還大；如果我們排除文化、只考慮演化因素，中國根本不該統一。遺傳基因差異大不大，不見得能反映生物彼此間的分類關係；老虎跟獅子的差異，雖然沒有婆蘇兩島紅毛猿之間的大，卻被公認為不同種類。是不是同種，主要還是看生下來的後代有沒有繁殖能力；老虎跟獅子交配生下的虎獅、馬跟驢生下的騾子，再怎麼風流也生不出半個子來。相對的紅毛猿，就算染色體一個扁扁、一個翹翹，製造出的混血兒還是有生產本錢；管它是婆島出身、蘇島出身，紅毛猿就是紅毛猿！

　　南中國海上的印尼群島，大大小小加起來就有一萬三千多個；水路交通頻繁，大家揚著帆船到這島上打完獵又到那島上抓點藥草；紅毛猿羞怯溫馴，一向是印尼人收作寵物的對象，這島猿抓了放那島養，長年累月混血早就搞不清混了幾代！自然就像一個大染缸，假以時日，什麼與世隔絕的香格里拉都難一成不變；人類活動的興起，只是更加速自然界互相影響的混合演化動力罷了。

　　僅管野外的紅毛猿混血兒防不勝防，動物園還是非常計較他們的紅毛猿血統純不純正。

　　「遊客花錢買門票進來，當然想看看心目中最完美到地的動物啦。讓他們知道展覽的紅毛猿都是些小雜種，不太好吧？」

　　這年頭逛華盛頓國家動物園的人，大概也尋不著招牌阿添伯了。紅毛猿混血兒，被強迫吃避孕藥的吃避孕藥，被架上手術檯上作結紮的作結紮；剩下來的，也被園方以健康欠佳為由，一個個打入冷宮。

　　混血兒命運未卜，不由得讓人叫屈；也正因為猿跟人血緣親密，紅毛猿事件引發另一層政治意義；有許多人覺得，動物園刻意提倡純正血統的意圖，跟希特勒高唱「亞利安、亞利安」的人種排行榜很像。納粹以為，除了金髮碧眼的北歐人，都是雜種；雜種不僅是視覺上的污染，也是文化上的污染。猶太人、吉普賽人、南歐人、北非人，通通都應該丟垃圾桶。

　　如今，把人對血統的成見，硬性實施在紅毛猿的身上；難怪大家開玩笑說，希特勒的空中樓閣，眼看著就要在動物園裡開花結果了！

中國畜牧雜誌第五十三冊合訂本

1995年一月號至1995年六月號

第 27 卷 (95) 第 5 期 ( 94 ~ 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