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籠子裡的牢騷

賴孝承

　　洛山磯動物園一打多的母猩猩，個個吃口服避免藥。避孕藥成效不彰；弄璋才沒好久的囡囡，肚子一天天又圓鼓鼓的大起來。園方馬上聯絡獸醫、動物學家、動物福利人士、跟法律顧問；召集緊急會議，討會怎麼處理避孕失敗的棘手問題。

　　園主任首先表示，給猩猩吃避孕藥實在是逼不得已的人道決定：「大家都知道本園近年來有不勝負荷的空間危機。猩猩跟人一樣，鬼計多端；籠子擠這麼多猩猩，看囡囡不順眼的，恐柏會引發流血行動。」互相排擠，古來常情。

　　「既然考慮空間問題，還是早早除掉這個後患，免得不顆兒日後還要遭送鎮暴部除，維持眾猩猩的和平秩序！」動物學家登高一呼，主張人工流產才是明智之舉。

　　獸醫聽了，不以為然：「你以為幫猩猩墮胎就這麼簡單嗎？」還沒聽說給猩猩作月經規則術的，安全上實在值得顧慮。假如手術過程中，囡囡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稀有野生物的保育計劃又少了工個生產精英，這個罪過誰來承擔？

　　「就算不談手術的安全性，光是麻醉囡囡都教人頭疼。」作手術牽涉到運輸上的程序，以猩猩社會裡階段分明的情況來看，囡囡外出勢必牽一髮動全身，引起權力鬥爭，後果不堪設想。

　　「莫殺無辜！這樣吧，咱們一等囡囡生下小猩猩，馬上作個人情，送給其它的動物園寄養，不是挺好？」鼓吹動物福利的人士，見不得生靈塗炭。問題是，全美洲的動物園都有獸滿為患的危機，到哪裡去找善心人士？

　　關在柵欄裡，別說空間侷促，連行動都缺乏自由。加州動物園有隻精力充沛的印度公犀牛，聞到隔壁獸欄裡的母犀牛發情，急得七孔生煙；動物園生怕把牠們湊在一塊以後，兩隻打得火熱的犀牛會在泥濘不平的地上踤跤，遲遲不放美嬌娘。可憐這傻大牛被風兒陣陣吹過來的酥骨濃香沖昏了頭，誤把欄裡的假山當妹妹，結果一下把自己的命根子給蹭爛了！

　　野外的動物，每天得花上十來個鐘頭為食物奔波，哪像動物園都把飼料配方調好了，一天餵一回，五分鐘不到就把碗裡舔得精光；剩下來的二十三個小時五十五分，不是閑著發慌 ( 走過來又走過去，連想畫個圓圈的餘地都沒有 )，就是跟得了憂鬱症的人一樣成天睡大覺。進動物園好像逛杜鵑窩，指指點點的遊客就跟巡視的精神病大夫沒兩樣：

　　「那隻猴子又在吃自己的屎巴巴了！」

　　「這個笨蛋怎麼老愛吃自己吐出來的東酉？已經一個上午了，還在那兒嚥了又吐、吐了又嚼！」

　　「我看牠沒有長暗瘡嘛！怎麼老在頭上跟身上摳大窟窿小窟窿，這是哪門的禿子啊？」

　　動物園變怪物園，有點說不過去。為了實踐人道精神，園方決心洗面革新，以動物福祉為前提，加強野獸們的心理建設與學習能力。華盛頓國家動物園首先從食譜下手，把以前一天餵一次的東西打散，改成不定時也不定量 ( 充滿新希望的動物，才不會老打瞌睡！)。對付喜歡用手指頭跟小樹枝挖東掏西的狗熊跟猩猩，就在空心木幹上鑽幾個洞，把花生醬葡萄乾草莓蜂蜜灌進去；山貓會爬樹，就把吃的東西給高高吊起；土狼野豬愛慫著大鼻孔嗅這聞那，乾脆把餵牠們吃的東西藏在岩縫跟地洞裡。想要解饞，得各憑本事。

　　如果在池塘裡放幾條活魚，猴子也會玩起動動腦的遊戲；就近找幾根乾草梗子，一聲不響甩到岸邊的淺灘；等水中魚兒樂陶陶鑽進浮草底下睡午覺，候子忽然一個大巴掌，打得魚鱗滿天飛舞！旁邊看熱鬧的小猴兒也有樣學樣；大家都懷一技之長，回到野外才不容易餓死。

　　獸欄裡光是草叢瀑布跟幾塊石頭假山堆砌的空間設計，早就落伍了。現代化的動物園，講究硬體之外，還得抑仗健全的軟體搭配；「軟體」指的就是聲色犬馬，刺激各項感官的媒體。杜比音響裡放幾段叢林寫真、獸欄裡噴點植物香精、抹幾道其它獵物的特殊氣味，都有統合自然生態的功能，增加居住環境品質。在獅子老虎的獸欄裡來回塗幾層羊膻鹿臊，保證風提高這些大貓的警覺；如果把牛皮羊皮割幾段，丟給熊跟獅虎山貓這些肉食性動物啃著玩，牠們也不至於整天垂頭喪氣，抓不到生活重心。

　　說句實話，再怎麼提高動物福祉，囚犯究竟還是囚犯；想盡辦法讓動物生龍活虎，還不是為了博君一笑，達到展覽珍禽異獸的功能。以人類的角度來看，動物園花這麼大的精神收藏野生動物，到底有沒有達到育教於樂的功能呢？

　　英國人道精神領先國際，為動物權益努力聲張的團體立刻在國內的動物園裡展開全面調查。參加這項計劃的義工，每天從早到晚，在各獸檻前的解說標欄旁邊記錄遊客的學習反應。結果顯示，十有七八的人從來不看解說；結伴的遊客僅管眼睛瞄著動物，嘴巴談的卻多是風馬牛不相干的話題。

　　「如果抱著學習的心態，還不如打開電視看那些精心製作的自然生態影片！人家把千載難逢的動物集錦都用最自然的風貌介紹給你們了，幹麼還要跑到動物園裡看動物睡大覺發神經？」為野獸抱不平的團體，揭發教育失敗的真相，引發全英國的輿論風波；沒多久，老牌的倫敦動物園就關門大吉了。

　　許多人聽了這個決定，卻大搖其頭：

　　「這簡直是妄顧一面之辭嘛！大家難道沒聽說，動物園也作人工繁殖嗎？天降大任哪！稀有動物不絕種，還不得靠動物園的一臂之力？！」

　　說的是，且讓我們看看這一臂之力的神效如何。

　　再怎麼大的動物園，空間究竟還是有限。想想一隻大象得佔多大地方 ( 更別說吃多少預算 )，就算能容納十隻大象，配來配去還是很難不踫到自家人。講到近親交配，誰都忌諱，就連規模宏大的美國聖地牙哥動物園，在幫被農藥逼到絕種邊緣的加州禿鷹作人工繁殖計劃之前，還得依賴複雜的電腦程式指點迷津。這種特殊的禿鷹，被大家發現不能再等閑視之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二十七隻了；要讓這全世界加起來不到三十隻的禿鷹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還要牠們個個帶著豐富又能應變的遺傳基因，實在是不切實際！養一隻鳥都得頭疼半天，動物園哪來的精力跟資源為每種珍禽異獸的日後作長遠打算呢？假如真正有心作稀有動物的保育工作，應該學人家大型畜牧場的那一套；否則只是象徵性的點綴點綴，這麼講保育，可有點自欺欺人！

　　就算人工繁殖成功，這些從小沒見過世面的動物，將來回到真正的故鄉，又有幾個知道怎麼去對付叢林的種種險惡？缺乏身歷其境的潛移默化，難怪到目前為止，被動物園千辛萬苦一手調教出來的「野獸」，放生以後不是馬上糊裡糊塗進了虎狼的牙縫，就是找不到該吃的東西吃；可憐這批傢伙，自個兒命都難保了，我們又怎麼去指望牠們達成繼往開來的神聖任務？

　　讓動物園負責保育，還牽涉到一個問題：誰才有資格作人類保育的對象？照人類取代地球的腳步看來，過沒多久，飛禽走獸全要排排隊進動物園；都是稀有動物，厚此薄彼怎麼說得過去？這個節骨眼，光靠外型亮麗聰明可愛是不夠的 ( 當然還是以人類的眼光來看誰最合乎審美原則 )；世界經個超級動物園，已經開始陸續看到這個問題，受爭議的主角之一正是人見人愛的彌猴。野外的彌猴，常常飽嚐 B 型包疹病毒的肆虐，一有感染，整個猴群都別想幸免。這個泡疹病毒彌猴自己得了沒事，但是換人得了，卻有喪命之虞；難怪現在好些動物園不收彌猴，甚至連以前養的彌猴，都想盡辦法踢得乾淨。

　　動物園好不容易除去以前讓老虎跳火圈、猴子騎單車的馬戲形象，但也不能發揮保育跟教育的現代功能；唯一能提供人類休閑娛樂的展覽作用，也在人道精神大幅度提昇之下，慢慢站不住陣腳。難道保育自然中的珍禽異獸，只有設立動物園一途嗎？

　　世界上許多有先見之明的國家，針對這個問題，發起收買未開發土地的運動；受法律永久效律的保障，棲身其中的動物在權利與自由上，都不會受到侵犯。許多人一定忍不住笑了：

　　「講民胞物予，還要看看是在哪裡？像美國跟歐洲那種崇尚法律的國家還說的過去，假如換到其它官僚盛行或貧窮落伍的國家就難說了！」愈窮的人，生的愈多；要填飽這些肚子，山能墾的都墾光了、野味能捕的都捕盡了；就算大總統在保育的法律條文上面蓋個御印，又怎麼樣？

　　「再說，為野生動物保留淨土，那我們不是更難一睹其真面目了嗎？廢除動物園，實在是太可惜了！」

　　這回總算講了真心話。要滿足人類擁有的慾望，才是保留動物園最大的理由。看到人家有一輛新車，我也要一輛；看到人家戴串珍球項鍊，我也要一串。逛博物館的古玩字畫，能加強對人類歷史文化更深切的瞭解；逛動物園，從鐵籠子後面那一雙雙空洞的眼神中，我們又學到了什麼？

　　難怪大家都說一一不自由吾寧死！

中國畜牧雜誌第五十三冊合訂本

1995年一月號至1995年六月號

第 27 卷 (95) 第 4 期 ( 91 ~ 9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