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太 鼓

賴孝承

　　耶魯大學醫學院的外科教授鈕大夫，人稱一把刀；懸壺濟世三十多年，什麼稀奇古怪的病人都見過。這天急診室掛進來一位年輕的朱姓糖尿病人，朱小姐剛從學校考場出來就迷迷糊糊的捽了個筋斗，接下來整個晚上不停的上吐下瀉，被宿舍的同學扛到耶魯的附屬醫院求診。

　　剛開始急診室的醫療小組還以為朱某是舊病復發，打打胰島素就好了；沒想到幾個小時下來，本來吱吱哎哎叫肚子疼的朱某，不但歇斯底里的恍忽神情沒有改善，還把臉一抹成了混身紫黑的母夜叉，挺著半天高的圓肚皮，扯開喉嚨號啕不止。在場值班的醫生們誰也沒看過這等青面獠牙，慌慌張張搖了電話請耶魯大學的一把刀過來壓鬼！

　　鈕大夫戴起聽筒，一邊支使手下作抽血檢驗，一邊小心翼翼，聆聽此姝肚皮下的動靜；「奇怪！怎麼啥也聽不到呢？」倒底朱小姐的皮球肚裡遭了哪門蠱？大夫又鉤起兩根指頭，來來回回在眼前這個毫無動靜的鬼門關前敲敲扣扣；這一敲可敲得眾人心驚膽跳，朱小姐烏青的肚皮跟緊繃的鼓皮沒什麼兩樣，手過之處無不響起鐺鐺低迴的音浪。

　　驗血報告顯示病人的白血球數目已漲到瀕死邊緣，意味著血流不暢，五臟六腑也出了大紕漏。「這肚皮底下不曉得積了多少死大便？！」鈕大夫剛掃過這個臭念頭，馬上當機立斷，連絡麻醉師準備上刀，開膛破腹，合取那個在朱女體中作祟的無名厲鬼。

　　西瓜肚剖開，一股濕熱蒸鬱的瘴氣當下嗆得眾白衣天使退避三舍！漲得老高的烏稠膿水也如黃河決堤氾濫手術檯。開膛的西瓜盅裡浮著一節串一節的小腸；鈕大夫用鉗子夾起為首藍得發紫的那段，卡一聲剪得乾淨俐落，再把殺菌的藥水鹽水往傷口上猛澆，拉起其它脫節的腸尾巴，各就各位一針針把它們縫回原狀。

　　依鈕大夫的猜測，朱女橫遭腐腸欄肉可能還是跟糖尿病有關係；「會不會是因為這個病阻塞小動脈，血流不進該去的地方呢？」血送不到，難怪有氧舞蹈跳得起勁的細胞一個接著一個暴斃；皮膚嘛，變得青一塊紫一塊，神經傳導也被弄得有一搭沒一搭，把人搞得像作法的扶乩；鈕大夫繼續想：「如果阻塞的是腸壁黏膜上的小血管，腸子裡的食渣進退不得，難怪會發酵脹氣了。」朱女西瓜肚裡的浮油腸，大概就是這麼給灌飽了瘴氣，一節拉著一節表演翻肚的死魚………。

　　蓋棺定論之前，還得聽聽其它專家的金玉良言。耶大的病理檢驗堪稱世界一流，鈕大夫拎了兩段小腸，請示專家中的翹楚勃老過目。

　　「朱小姐的腸膜血管沒有阻塞！」勃老斬釘截鐵云是，招呼鈕一刀上前瞭望顯微鏡下的世界。指著腸膜上成千上萬排扯隊的一條條豬尾巴，鈕大夫滿頭霧水問道：「勃老，沒見過這玩藝兒啊！」「這東西叫 Pigbel，顧名思義，是從豬身上傳染來的細菌，跟傷寒桿菌像的很。朱小姐的脹氣跟潰瘍，都是中了這傢伙分解的劇毒。」

　　無獨有偶；世界上許多殺大豬、烤乳豬的部落，也常不約而同、感染 Pigbel 這個火肚子。新幾內亞高山族每年舉辦一次殺牲祭禮；士人揮棍砸死大豬公，把掏出來的腸子就著生肉甜薯芭蕉葉，掍了綁了一塊兒扔進土窯裡烤去，熟不熟都照樣先啃它個過癮！照道理，我們身體裡分泌的胰酵素 trypsin 會把煮不熟生肉帶的豬桿菌殺光光；可是甜薯產生的化學物質，剛好抵消這個自然殺菌作用，所以每次殺豬大典一過，家家戶戶也開始忙著辦後事！( 中國民間講究的食相剋，不無道理。)

　　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後的德國，為火肚子喪命的人也不少；打仗的時候啥也沒有，老百姓的肚子成天唱空城計，長期營養不良下來，胰酵素功能跟著退化，不小心再吃到缺乏火候的生豬肉，不跑肚也難。傳說中詩聖杜甫，長年逃避戰禍，弄得骨瘦如柴、體衰氣弱；好不容易討到一頓像樣的飯吃，滿席的肉還沒啖完，人就先走一步………，搞不好也是得了這個火肚子。

　　肉品檢疫在現代先進國度，理論上雖然沒有什麼問題，也未必能完全杜絕桿菌的污染。幾年前英國有個模特兒，別看她平常不吃不喝，偶爾興起也會暴飲暴食。這位女子的最後晚餐，包括了兩磅牛腰一磅牛排、兩磅豬肝半磅乳酪、兩粒雞蛋一條麵包、其它拉拉雜雜的蔬果糕點加起來可以擺個小地攤；此人平日營養不良，胰酵素本來就低，禁不起這般高蛋白的填鴨，運氣不好又吃了半生不熟的病豬肝，沒兩下肚子就被豬桿菌分泌的毒素吹個老高，等不及醫生切西瓜就一命鳴呼了。死後的病理解剖一公佈，才曉得病人食道胃壁腸膜整消化道從頭通到尾，都長滿了猙獰的 Pigbel。

　　話說回來，朱小姐一沒營養不良、二沒吃甜薯，就算吃到一點煮不熟的豬肉絲，也不至於病得這個嚇人的地步。鈕大夫唯一能想到的，還是她的先天性糖尿病；糖尿病常會壓抑身體裡的免疫功能，再加上期末考試的心理壓力，造成對免疫系統的雙重打擊。湊巧又吃到煮不熟的病豬，借不著厲鬼纏身，也照樣能吹滿一個西瓜肚。好在命不該絕，遇到眾良醫的合力搶救 ( 外科病理皮膚腎臟神經胃腸麻醉七大部門圍剿之下 )，總算把一條條豬尾巴的催命符甩到九霄雲外。為了好好保護兩次大手術後所剩無幾的腸胃，朱小姐從此不沾豬腥，也跟佛家作個有緣人……。

　　猶太經書戒條明令誰也不准在其土地養豬；貪嘴的人乾脆從平地上架起三尺獸欄改飼不近塵土的高樓豬。除了猶太教，回教條文也不啖豬腥；這倒不見得意味著豬比其它家畜骯髒到哪裡去。追溯本源，恐怕還是因為吃到病豬肉，又找不出合理的醫學原理罷。豬壞就壞在，牠是很多傳染病毒跟病菌的中間宿主；與人類住得這麼近，要倒霉大家一塊倒霉，好一對天生的患難之交。

　　誰說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中國畜牧雜誌第五十三冊合訂本

1995年一月號至1995年六月號

第 27 卷 (95) 第 3 期 ( 129 ~ 1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