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羊的暗算

賴孝承

　　有位農夫得了急性肺炎，請太太護送到鎮上的診所求醫。看病的大夫檢查了半天，就是找不出真正的病原，只好問問農夫最近都去了些什麼地方。

　　「我哪裡也沒去啊！光是照顧牧場的那些羊都來不及了。」

　　醫生眼睛一亮，馬上接著問他記不記得跟羊有什麼不尋常的接觸。農夫沈往了半天，忽然滿面通紅，帶著一臉瞋賟，吱吱唔唔的以實相告。原來此農有個怪癖，白天看羊看的無聊，就選頭母羊嘗試人獸交配的作愛新招；小綿羊雖然有口難言，也不讓惡農盡佔便宜。吃足了羊騷，也感染了一身怪病！這還能怨誰呢？

　　其實人跟家畜授受不親的好習慣，一直要到近百年間才逐漸養成的。歷史上天花、感冒、肺炎、瘧疾、鼠疫、麻疹、霍亂這些可怕的傳染病原，都是從其它動物那裡感染上的。哥倫布當初征服美洲印第安人的最大武器不是什麼洋槍大砲，而且被西班牙人帶進來的天花跟麻疹病毒；百分之九十五的印第安人口一下子就被病毒嚼得無影無蹤！第一次世界大戰被感冒病毒襲捲的全歐死亡人口就有二千多萬，比戰場上全部加起來的陣亡人數還多；二十世紀的愛滋病雖然可怕，也比不上最近從中非雨林演化出來的新病毒 Ebola 恐佈！Ebola 是在猿猴身體裡發現的黑死病毒；非洲人有的時候喜歡吃猴子肉，吃到病猴子的倒霉鬼一個禮拜之內不但發狂、暴斃的時候還會化作一灘血湯，連棺材費都可以省了！染上 Ebola 的人打個噴嚏都有致命的效力，難怪當初在非洲剛果河上游偏遠村落傳染的時候，Zaire 政府下令全面封鎖當地，讓五十六個部落的人自生自滅。Ebola 假如發生在一百年前那個交通不方便的時代也就罷了，壞就壞在這個國際海路空捷運網大幅提昇的新資訊時代；只要上了飛機，二十四小時之內 Ebola 就有辦法抵達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德國的城市 Marburg 有家專門製造人類疫苗的工廠，不小心從非洲烏干達 ( 愛滋病的發源地區 ) 引進一批帶有病原的猴子，結果負責清掃獸欄的人被猴子病毒傳染，出血流膿的一下子死了好幾個人。嚇壞了德國政府。作醫學研究，就免不了用到猴子實驗；美國光是一年從非洲跟亞洲進口的猴子就有一萬多隻；一九八九年靠近華盛頓特區的醫藥研究機構，從菲律賓島上才引進六百隻彌猴沒多久，就發現猴子一個個眼白都變成泌血的鮮紅 ( 感染 Ebola 的初期症狀 )。非洲的 Ebola 病毒怎麼會傳染到菲律賓島上的猴子身上呢？有人懷疑不法之徒專門走私非洲野生動物，再賣給菲律賓的有錢人放養雨林中作打獵之用；誰曉得是什麼動物身上帶了這個 Ebola 病毒，再輾轉傳染到菲律賓彌猴群中的？( 喜歡珍奇異獸的人可要小心了！ ) 美國那次的彌猴事件，造成四個藥廠員工的感染，牽動了國防軍備機構的干預，出動大批全副武裝的秘密部隊 ( 每人從頭到腳穿戴密實的太空衣，裡頭充氣防止外界病毒的洩入 )，徹底殺滅了六百多隻菲律賓彌猴，再釋出殺傷力強烈的福馬林氣彈消毀 Ebola，永久封閉出事現場！人類這麼怕 Ebola，不僅是擔心世紀恐怖的瘟疫重演，主要是到目前為止，除了知道 Ebola 是由七個蛋白質構成之外，連這些蛋白質的特性是什麼都掌握不了，更不要提有沒有疫苗預防跟藥物治療了。

　　人畜共通傳染病的傳染途徑很多；有的靠病從口入，雞的沙門氏菌跟豬的毛蟲最希望我們作菜煮不熟，慢慢滑入舌根扭進心臟裡頭好好的窩著，享受這張長期飯票 ( 廣東人愛吃生鮮猴腦，吃的不好就去得腦膜炎。 )

　　有些病原愛搭便車，瘧疾鼠疫傷寒跟昏睡症不是靠蚊子跳騷、就是藉著九腳蝨子和采采蠅吸血進補的時候，搬到人體落腳。

　　梅毒跟愛滋病毒就喜歡在溫暖潮濕的體液和傷口滋生，等機會傳給下一個不小心的人；美國跟澳洲政府剛接收新大陸的時候，專門送土著那些才被天花病人蓋過的被褥，讓剝落的傷疤膿泡去傳染不明究理的人。最直截瞭當的傳染途徑就是藉著打噴嚏咳嗽的口沬飛功把病毒吸到肺泡裡；除了猴子病毒 Ebola 之外 ( 愛滋病毒目前還沒練到這般火候 )，感冒也是靠這個一傳十、十傳百。中國南部人口密集又盛行養豬，有些地方人畜不分家，產婦餵奶的時候乾脆也把小乳豬一塊抓到胸前進補，豬剛好成了病毒的中間宿主；鳥的病傳給牠，人的病也傳給牠，豬八戒好比證券交易的熱絡站，應付各地聚集飛禽走獸，實在忙的不可開交。感冒病毒雖然只有八個基因，如果兩個不同型的感冒聚合，卻有二百五十六種排列組合的基因交換法；難怪又養雞鴨又養豬的中國南方，成了世界新型感冒的總匯，吸引各國研究流行病的專家到那裡收集豬鼻涕！義大利的科學家不久之前還發現，根據豬鼻涕跟鳥屎的分析，有些豬的感冒病毒已經是半人半鳥的混血兒了，至於這個新鳥人病毒的傳染威力如何，有沒有可能繼續演化成超級雜種病毒，都是有趣又頭疼的問題。

　　對待可惡的病菌病毒，我們的第一道防線就是在身體裡頭煽火、藉著發燒把這些毒啊菌啊殺得士氣全無；接著製造抗體讓剩下的病原一個個落荒而逃。可惜在面對千變萬化的病毒之際，我們這個原本有效免疫系統也逐漸露出招架不住的破綻；抗生素殺不死肺結核菌、奎寧治不好瘧疾、醫霍亂的藥也開始有了問題、手術後加護病房因細菌感染又控制不住的壞死病併發症愈來愈多；現代醫學在享受數十年的碩果之際，忽然又面臨了困難重重的關卡！更糟糕的是，最有可能找到新藥提鍊仙丹的雨林，卻被現代人砍伐殆盡，木頭賣去作傢俱，剩下來光禿禿的土地乾脆開發作高爾夫球場；以人類角度來看，別說連療病藥方的基本來源被斷得乾乾淨淨，幾千萬年住在雨林的病毒細菌一下子也被迫趕出家門，餓得發慌，當然是有什麼就吃什麼！一天比一天密集的人口畜口，剛好成了疏解糧荒的對象；痢疾拉得愈厲害、噴嚏打得愈勤，相對之下，病毒進軍美麗新世界的前途也愈燦爛！難怪中國古代被流放雲貴川廣地帶的人，懼怕山林間濕熱蒸鬱而成的瘴癘之氣，說深山莽毒菍魅魍……踫不得也！

　　農業還沒有發達以前，根本沒有什麼流行病；就算被什麼菌毒纏身，病的病、死的死，也沒那麼多遊牧人口能讓病毒大咀嚼。自從農業起步，小鄉變小城、小城變大都，在人多口雜的社會裡要感染什麼病毒的話，傳播起來一定是又快又猛。等到貿易道路一開，歐亞跟北非的大陸結合，十四世紀藉著中亞絲路西傳的動物皮毛，靠著隱藏的跳蚤引發了中古歐洲規模最大的鼠疫，前前後後延續了六年，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七十。幾個月前在印度發生的鼠病，如果不是靠抗生素控制，以當今印度無可匹佩的眾多人口密度來說，恐怕大家都要在地獄門前相見了。

　　考古學家打開埃及古墓的時候，發現好多四千年前的木乃伊身上盡是些坑坑疤疤的天花痘，可見當時在其它牲口發現的天花病毒也在人群中廣為流傳。跟麻疹病毒最神似的就屬牛瘟病毒 ( rinderpest )；雖然麻疹不會傳給牛，我們也不需要擔心牛瘟會傳給人，這兩種結構跟性質都很相似的病毒卻意味著牛瘟在演化的過程逐漸改頭換面、更適應人體環境。人類飼養牛群已經有八千多年的經驗了，在這麼漫長的畜牧歲月中，農人跟牲畜住也一塊、睡也一塊、加上古時候的人不注意公共衛生，成天在家畜的糞堆血尿裡走來走去、用手拍完病畜後再抹抹鼻子揉揉眼，牛瘟變麻疹，病毒跟著養成不是人就不吃的挑嘴壞習慣。

　　挑食也要慢慢來。一萬年的農牧歷史，足夠讓最不安份的病毒，從寵物牲畜的體內移民到人體中。動物病毒演變成人類傳染病有好幾個步驟；剛開始就好像被貓狗或鸚鵡這些寵物的利爪抓傷，感染上牠們指甲裡的病原，發發炎，發發燒就沒事了，病毒再繼續傳染給其它人的機會很小。再進步的病毒不僅惹上人身，生了病的人還會再把體內這個病毒傳給別人；猴子的 Ebola 病毒就是這樣，才有辦法在猩猩猴子跟人類之間無孔不入。時間再長一點，就像麻疹跟牛瘟病毒一樣，大家各嗜所好，井水不犯河水。這個演化過程，老實說，也不過是病毒一般發展的大致方向罷了；有些病毒卻教誰都掌握不住它怎麼個出牌法，愛滋病毒就是一個例子。

　　引發愛滋病的病毒有 HIV - 1 跟 HIV - 2 兩型；HIV - 1 和在中非猩猩裡發現的病毒一模一樣，是最具有致命力的愛滋病毒；HIV - 2 是在跟人類血源較遠的西非猴子裡發現的病毒，醫學界一向認為它的殺傷力很小。從一九五九年記載第一個病例到現在，愛滋病已經從這兩型病毒裡又演化出好幾千種系列，原來最厲害的 HIV - 1，慢慢也放鬆殺傷腳步，許多得了這個病毒的人過了十五、二十年還是好好的一點事也沒有；反觀跟 HIV - 2 相似的病毒系列，卻有逐漸演化致命力更高的可能，猴子得到某些新系列病毒的死亡率可以達到百分之百！愛滋病毒這種忽冷忽熱的變化趨勢，讓流行病學專家非常擔心，怕它跟 Ebola 病毒一樣，有朝一日打打噴嚏咳咳嗽都會得愛滋……。

　　病毒捉摸不定的演化行徑，教人不禁對這存在了四億多年、幾乎和地球同庚的簡單生命體另眼相待。以分子生物學的眼光看來，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恐怕要跟八面玲瓏的病毒並駕較勁，還不夠格呢！懂得適應潮流與鞏固生存的病毒，可以在短短半個世紀之間演變出不同的求生技倆，除了愛滋病毒，梅毒也是個現成的例子；根據十五世紀未歐洲歷史記載，當時的梅毒病人膿包從頭頂生到膝蓋，最後沒地方可長了，肉就一塊塊的爛掉；沒有盤尼西林解危，染上梅毒的人從發病到翹毛，才個把月的功夫！到了十六世紀中期，照樣沒有抗生素，可是梅毒在病患體內存活的時間已經從幾個月延長到幾年了。澳洲的農業局在一九五○年的時候，為了全面滅除跟牛羊搶草糧吃的野兔，從歐洲引進了家兔的致命病毒；第一年澳洲野兔幾乎死光光，再過不到幾年，病毒的致命效力卻只減到百分之二十五。澳洲農夫看了吹鬍子瞪眼，家兔病毒卻巧巧躲一旁暗自叫喜；兔子假如全部死光光，病毒賴以為生的傢伙也完蛋了，豈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就好像慢性寄生蟲，保守一點的生存辦法，就是跟宿主跟一輩子；省得把老闆殺光光，以後大家都沒飯吃。想想病毒都還為自己留個後路，人類濫墾盜伐破壞自然的行為，實在有些短視。

　　縱觀歷史上所有大型肆瘧的傳染病，幾乎都是從農業發達和擁擠的文明社會中散播的；美洲大陸的印第安人在歐洲人還沒進來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什麼白喉鼠疫、傷寒瘧疾、天花、麻疹、感冒黃熱、跟肺結核這些流行病，難怪一個個來不及披甲上陣保土衛民，就病歪歪橫遭外侮宰割。假如傳染病跟牲畜飼養有密切的關係，難怪在哥倫布之前，美洲這麼大的陸塊，就沒有人懂得畜牧嗎？

　　其實別只看美洲土地遼闊，真正適合關在柵欄裡飼養的動物卻少的可憐；一萬年前印第安人的祖先自西伯利亞跨海來到北美洲的時間，看到四處縱橫的駱駝野馬長毛象，捕的捕、殺的殺；等想到飼養牲口的時候，才發現剩下來不是脾氣暴躁難以馴服的野牛，就是小不拉嘰生性古怪的野鴨跟火雞，就連毛純絨的駱馬都不擅合群之道，簡直教人沒辦法像養羊養豬一般，在這塊新大陸上大興畜牧。今天農牧王國牛馬成群，那都是等歐洲的勢力侵入美洲之後才慢慢引進的。到底該不該感謝哥倫布呢？那就是要看是站在誰的立場講話啦。

　　在各國代表到埃及開世界人口會議的空檔，大家不是搖著駝鈴到金字塔前合照留念，就是去夜總會欣賞美女大跳肚皮艷舞；很少人想到離開羅會場不遠的「死亡之城」遛達遛達。所謂死亡之城，其實是中古存留下來的墳墓地，現在卻成了埃及首都過剩人口雜聚的貧民窟；生靈與遊魂同在墟墓殘塚之間磨肩擦踵，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沒水沒電的貧民窟，不但是鼠蚤竄行無恐的樂土，也是愚民生殖無度的大本營；巷尾有個七十好幾的老嬤嬤，逢人就忍不住自誇她的豐功偉業，光是她旗下孫字輩的就有一百四十八個！多子多孫的家庭說不準什麼時候發跡，倒是藏在陰暗死角的病菌病毒，耐心著觀望人丁六畜頂沸旺盛的那天；跳板一搭，就是一場熾烈的瘟疫之旅。

　　說起借屍還魂，誰也比不上小病毒厲害！「六畜興旺」可以作賀聯，也可以當輓聯；過年的時候，對聯上還是寫點別的罷！

中國畜牧雜誌第五十三冊合訂本

1995年一月號至1995年六月號

第 27 卷 (95) 第 2 期 ( 63 ~ 68 )